说实话，我第一次看到深圳那些工业园门口杂草丛生的景象，心里有点发毛。

门卫大哥一边刷手机一边告诉我，老板在外地，员工已经放假两个多月了，厂房里的机器都落了一层灰。

那些挂着“新材料”“半导体”招牌的园区，晚上黑漆漆的，像是从来没通过电。

站在那儿，风一吹，我突然想起了王文银——那个从安徽农村走出来，靠着铜价一路爬到“世界铜王”位置的人。

二十多年，他把正威集团做进了世界500强，结果呢？

限高、失信、股权冻结，一条条公告像流水账一样往外蹦，每一条都是一个时代的操作手法被揭开的瞬间。

王文银的故事，开头其实挺普通的。

安徽农村出来的孩子，挤进南京大学，毕业后进了上海石化体系，工作稳定，前途也稳。

90年代，南下的风一吹，他辞了国企，提着箱子跑到深圳，像大多数第一批南下的人一样，白天跑市场，晚上算账。

1995年，他咬牙开了第一家电线制品厂，厂房不大，订单也不稳。

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，别人捂着现金，他却跑去捡设备，价格砍到骨头里。

低位抄底，把产能拼出来，等到市场回温，规模已经硬生生大了一圈。

1999年，他把招牌换成“正威集团”，从电线电缆一路铺开，资产过十亿那年，媒体最爱他那句“危机里有机会”。

这话听着像口号，但对他来说，就是打法。

2003年，他盯上了铜，在安徽铜陵落子，选的就是离矿近、离政策近的地方。

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，世界打喷嚏，很多海外铜加工资产缺氧，他把氧气瓶背过去，一边收一边整合。

那几年铜价波动大，讲“全球资源配置”的故事最好讲，他喊出“世界铜王”，说手里资源储量三千万吨，总价值超十万亿。

这话一放，银行更敢给，地方更乐意招，合作方更愿意跟。

危机像台风，他学会在风眼里走路。

2017年，他上了福布斯华人富豪榜前十，身家910亿。

正威的营收数字也飞快，2022年说是超过六千亿，世界500强排到第124位，中国500强第25位。

但数字这东西，真的能说明一切吗？

看到“六千亿”，很多人下意识觉得这公司稳了，安全了。

可实际上，正威的模式是薄利多销，流水做得大，净利率却低得可怜，很多年都在2%边上徘徊。

链条一长、项目一多、杠杆一加，现金流的脖子就等着被掐。

王文银最擅长的一招，就是把上下游一口吞。

电源线做完拉到新材料，材料讲到半导体，再接新能源。

全国到处是签约、奠基、开工，四十多个工业园、产业园像旗子一样插在地图上。

他的公开说法更大：十平方公里的商业园、一百平方公里的工业园、一千平方公里的采矿区。

地方喜欢这样的叙事，短时间能上报表，招商大会热闹，媒体镜头给足。

可园区真正要活起来，不是剪彩，是钱、技术、人、订单，一样都短不了。

摊子铺得太开，任何一个地方的小窟窿，都会把资金池抽干。

2017年，他还伸手进了房地产。

那会儿恒大如日中天，他以50亿入股，名字进了股东名单。

联手的好处是拿地容易、转手快，现金流像被打了一针肾上腺素。

可恒大暴雷以后，脉搏就乱了。

债务链条不是一根，是网。

地产的资金黑洞开始外溢，钢筋、水泥、设备、工程、金融，哪一条都能把你拉下水。

正威的贸易模式拉大营收，可是利润薄，缓冲区窄，风暴一来，所有“以后会好”的计划同时失速。

时间表从2023年开始变冷。

9月，王文银第一次被限制高消费，缘由是子公司拖着中建八局一亿多的工程款没结，后来补上了才解除。

字从名单上消失了没几天，又上来。

到了2024年，冷风成了寒潮。

1月，又一笔股权冻结，金额六千二百万，冻结期一直到2026年；2月，正威新材的股权上了拍卖台，竟然无人问津，另有四十八亿多资产被法院冻结；3月，新加坡的办公室被挂牌出售，海外窗口开始关灯。

5月，深圳正威新增被执行金额接近一百亿；8月，他因为违反财产报告制度，被列入失信名单；9月，惠州的子公司牵出两条新的执行，标的三点八五亿。

每一条公告背后，都是一次协调失败、一次回款落空、一次电话那头只叹气的对话。

2025年，有些牌面换得更直接。

2月，正威新材改回老名“九鼎新材”，证券简称也一起改，市场读懂了这一步：品牌切割、降低关联、先把“正威”三个字从屏幕上拿掉。

5月，安徽的法院对王文银及正威强制执行，金额超过十点九亿；6月，江苏证监局因为九鼎新材信息披露违规，对他警告并罚款一百万，对公司罚一百二十万。

他提了听证又没去，罚单照样落地。

同一阶段，集团资产层面的冻结数字越滚越大，统计口径里能看到的股权冻结总额大约二十一点六四亿。

7月，深圳正威新增被执行十五点二五亿，另有上亿股权被冻结，青岛中院等地的方法槌一下一下敲在公示栏里。

公司债务超过百亿，光“被执行信息”就五十多条，限制高消费令有十六道。

冷冰冰的数据很吵，人声却越来越小。

外部能看到的迹象同样扎眼。

正威集团官网的新闻停在2023年8月那一条，主页写着“904.982亿美元”的营收，折成人民币超过六千亿，漂亮，可这一行字再往下看，净利薄得透光。

员工朋友圈里传出放假通知，铜陵那家铜业科技公司全员假两个月；平阳的电子信息产业园设备闲着不动；如皋的5G新材料项目没了声音。

供应商的电话打进来，前台说负责的在开会；第二天再打，换个名字接，依然在“推进”。

有人到园区门口堵人，保安说“领导不在”，抬手指给你看法院的文书，纸上油墨还没干透。

对照恒大，更像镜子。

恒大曾经年营收过万亿，杠杆一路往上加，直到没得再加。

正威看上去更“实”：电线电缆、铜加工、产业园、硬件制造，集合了一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，可是资金的数学不会迁就叙事。

项目只要多、周期只要长、利润只要薄，现金流的应激时间被压到分钟级，任何一单回款延迟，后面就是连锁反应。

2017年跟恒大的合作像一根闪亮的绳子，后来就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结。

那几年，许多企业都爱学“以大压小”的策略，用规模掩盖风险，用公告盖住细节，用排名冲淡问号。

最后都是时间把布扯开。

司法的程序把复杂的债务撕成一张张明白纸。

2024年11月，王文银的股份进入司法拍卖，九鼎新材易主，顾清波回到控制权的位置，正威退出；2025年5月28日，他和夫人又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，申请执行金额五千零三十九万；6月，贵阳银行双龙支行与正威的合同纠纷一审判了，涉案数字超过十五亿；7月，新的强制执行三点七亿余元；8月，枣庄中院的限高令盖了章，名字再一次被挂在醒目位置。

乌鲁木齐铁路运输中院也在2025年内新增九点九一亿的执行，地域跨度说明债务不是一处起火，而是多点同时冒烟。

这两年，他卸任了不少公司法定代表人、董事长，试图把连带责任隔离开。

唯一上市平台的控制权变动，“正威系”的持股降到12.27%。

集团旗下多家子公司的股权反复冻结，银行的金融借款诉讼、工程款的执行申请、供应链的层层追讨，像潮水，没法子挡。

网站上关于矿业的描述悄悄删掉，取而代之的是高科技、数字产业、园区经济的漂亮词。

招商海报依旧体面，园区里杂草的长势更体面。

这不是一个人的兴衰，是一群企业共同的镜像。

有人把利润压到个位数，靠规模冲榜单；有人在地图上插旗，把园区包成项目群；有人跟地产绑在一起，靠土地红利走快车道。

红利没了，车速还快，就容易冲出护栏。

光鲜的营收填不平真实的现金流窟窿，漂亮的排名换不来法院那一纸“终本”里的同情。

被执行的数字从千万跳到亿，从一城跳到多城，新闻从官网跳到裁判文书网，外界看到的，是一行行冷字；内部经历的，是一个个热锅。

始终忘不掉两幅画面。

一幅是2017年他站在台上，谈“世界铜王”的豪情，台下掌声像浪；另一幅是2025年夏天，园区门口薄膜旗被风撕开口子，保安室的白板写着“外来车辆登记”。

中间隔着无数次开会、无数份合同、无数个“马上到账”。

有人还在相信奇迹，会有新投资进来，会有战略伙伴托底，会有政策把雨伞撑起。

更多的人把货车开走，留下一张对账单，和一个再也打不通的电话。

如果说这故事里有一句最刺耳的话，就是那句被重复了很多年的“危机里有机会”。

机会当然有，危机也从不缺。

真正决定命运的，不是能不能抄到底，而是抄完之后能不能慢下来，能不能对现金流诚实，能不能对时间尊重。

把每一次风浪都当成风口，迟早摔在礁石上。

2025年的名单还在更新，公告还会继续往上挂，草还会再长高一些。

那些曾经被洪亮嗓音点燃的词，先进制造、全球资源、产业升级，在园区的铁门边上显得悲伤。

人们路过，抬头看一眼牌子，再低头看脚下的草，继续往前走。